主题: 悔

悔

 

卫东娘和盼盼娘斜对面住着，住了大半辈子了，虽说前些年两家有些矛盾，一时见了面还不说话。可是，远亲不如近邻，近邻不如对门，别扭一阵子，彼此心里气消了，走个碰头，一个笑脸，又拉近了两家的距离，你家进我家出的，有点好吃的或是稀罕物，哪怕是槐花粑拉子，都给对方送些，“尝尝吗”，都是这句话。要说卫东娘，五个儿子，盼个闺女吧，怎也盼不来。生产队那会儿，日子过得紧吧日，五个小子能吃，又不挣工分，生产队里，是按工分分粮食的，各家分得粮食差不多，家里就常缺吃得，往往秋黄不接，特别是开春，时常缺吃的，短烧的。卫东娘就常去汉家河挖野菜添和着，没办法了，还偷着去要饭，不像盼盼娘，就三个女娃子，饭量轻，自然有结余，卫东娘就时常来盼盼家借粮，往往是春里借，秋后还，也就是盼盼家能借给他家粮食，胡同里别的人家不是不借，主要是没节余的。两家的有些矛盾也是因为借粮生的，盼盼娘好说话，心地也好，盼盼爹就有些小心眼，不愿意借，怕卫东家还不起，每次，盼盼娘借了粮，两口子非得吵一架，有时候还大打出手，盼盼爹把盼盼娘摁在地上打，卫东娘还不好来劝，一劝事更多，盼盼爹指桑骂槐，说些难听的，催着她还粮，都吃到肚了，拿啥还呀。因此，盼盼家吵嘴，卫东家不敢照面，都是其他邻家去劝。

说实话，物资紧缺时，家里吵架，往往为了吃。以后，卫东娘再去借粮，盼盼娘就偷着借她了，这份情，卫东娘忘不了。而两人的矛盾主要是儿女事上，也许是从小住着的缘故吧，盼盼中意卫东，卫东娘托人来说，不但盼盼爹不同意，盼盼娘也不同意，嫁到那穷坑里，一辈子吃苦受累呀，看他们那三间老土屋吧，挤着一家人，真嫁过去，住哪儿呀，真是穷怕了，这一点上两口子意见一致，活生生的拆散了青这对鸳鸯……

    卫东娘的话，真的感谢十一届三中全会，感谢邓小平，分了地，日子才好过了，也够吃的了，不但够吃的，几个儿子还都能，先是干建筑队，最后，大子成立了自己的建筑队，二子卫国开了预制厂，三子卫朝开了修配厂，四子卫越更争气，和盼盼家枝枝一块考上了大学，都端上了铁饭碗……

    就这样，枝枝和妹妹小轮嫁给了卫东家老四和老五，都在外面，吃公家饭的。盼盼爹娘再没像以前那样拦挡，挺满意。如今的卫东家，孩子们都能，都很有钱，盖的砖瓦房那可是村里最好的，卫东还当选为村主任，这样的好人家哪里找去。倒是卫东爹娘有些意见了，可是，孩子们的事，说了也不算，只是发发牢骚，想起大儿子和盼盼的事，心里就有气。现在，俺娶得大儿媳妇也不错，是个民办教师，很可能转正吃公家饭的，倒是盼盼，嫁了个二流子，好吃懒做不干活，盼盼每次回娘家，都抹眼子抹泪的，盼盼爹娘只有叹气的份儿，真是应了那就老话，“十年河东十年河西，谁家也没有穷根，有人就是财富。”说起这些事来，盼盼爹娘那个后悔呀，人家日子蒸蒸日上，自家呢，没个男娃，自己都觉得见人矮三分，以后那就是绝户呀，很没脸的事。盼盼爹呢，身子骨弱，干建筑巴结，干两日歇三日，干一年到头，往往还拿不到钱，只有几张白条子，去讨血汗钱，去了多少次，人家骂到脸上，大门都不让进，还多亏了卫东，一个电话，那混蛋工头乖乖把钱给送家里……

不说了，每当盼盼娘一个人在家发呆的时候，都这样劝自己，如今，老头子走了三年了，比卫东爹晚走了一年，都是一样的病，肺癌，两人都是个大烟鬼，嗜烟如命，生产队里那些年，买不起烟叶，都抽蓖麻叶子，一歇着了，都钻到蓖麻棵底下过烟瘾，查出病来前，一天一包烟还不够呢，天天说他，看看卫东爹吧，都是吃烟害得，就是不听，咳嗽了，难受了，到医院一查，和卫东爹一样，肺癌晚期。卫东家有钱呀，还吃进口药呢，听说一粒丸子五百多块钱，也没保住命，自己家里，可没这个能力，枝枝和小轮还说要吃这个药呢，她拦着了，光糟蹋钱，不管用，卫东娘还把卫东爹吃剩下的药送过来呢，她没给老头子吃，一样的病，卫东爹吃了不管用，老头子吃了就管用啊，也别治了，回家养着，难受了滴个水，打个止痛针，要不怎样呢，她很想得开，得了这样的病，别说咱老百姓，就是国家干部还不一样，老天爷也救不了，只要他有口气儿，照顾好他就行了。卫东娘就说她心大。不心大怎样呢？三个闺女倒是都很孝顺，特别是二女婿三女婿，说钱不用她操心，花多少都行。可不是那个事儿，花了钱不管用，盼盼爹就住了几天院，却比卫东爹多活了半年多，卫东爹病时，躺了好几个月，盼盼爹躺了不到二十天就走了，少受了很多罪……

卫东娘和盼盼娘常在一块儿唠嗑，卫东娘的话，真就是个劳碌命儿，这富了，不愁吃不愁穿了，身体倒不好起来。和你正反着，你呢，吃苦受累时，身体不好，整天病恹恹的，老了，身体倒好了，看你吃的、住的，不是我自夸，那一样也比不上俺。她说得话一点也不假，卫东娘住在儿子的大瓦房里，那么大个院，就她自个住着，几个儿子都进城住了楼，老二还住了别墅，也打算给她在城里买房子，她发话了，别买，买也不去住，看城里人住的楼，跟鸽子笼似的，去了谁也不认识，还不闷死呀，不如在家里好，俗话说“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。”

二盼盼娘呢，还是住着自家的土房子，有四五十年了吧，屋顶子光落土，三女婿还要她搬到自家房子里去住，反正也闲着，她不去，虽说是闺女家的，住着也没啥，但不如住着自家的心里舒服。本想着重新挑了屋顶子倒瓦呢，村里说要盖老年公寓，盼盼娘就不让修缮了，也住不了个一年半载的，到时候去老年公寓住。这个事儿，她很想得开，不像卫东娘，嘴上不说，心里却是这样想的，老年公寓都是给那些孤寡老人、绝户人家住的，她是不去住，八抬大轿请她也不去住，省得给孩子们丢人。其实，真住老年公寓，就是有一间房也是她的，大儿子是村支书呢，村里事儿都是他说了算……

盼盼娘住到了老年公寓，管吃管住管治病，她生活的很好，住了不到两个月，卫东娘来看她，说她胖了，身体看上去也好些了。盼盼娘就劝她，“你也搬来住吧，省得自己做饭，在这儿多好呀，碗筷也不用刷，吃了一抹嘴，各回自己屋歇着，睡醒了凑在一块唠嗑儿，这是多好的事呀，这老了，也吃上公家饭了，饭菜也好，鸡鱼啥的，换着花样吃，交钱也少，一个月才一百五十块。”

卫东娘好像被说动了，可看着这帮老太太，都是村里没人管的，有儿人家，还真没来的，她可是五个儿呀，个个都是场面上的人，来这儿，不是给儿子们脸上抹黑吗。于是，就很犹豫……

    一连三天，卫东娘没来老年公寓玩，盼盼娘碰上卫东就问，“你娘是不是病了？好几天没来了。”这话把卫东问愣了，“是吗，他刚外出学习回来，还没去过娘那儿，”于是，再也顾不上做别的，赶紧去娘那儿，敲不开门，里面插着，就借来梯子从墙头爬进去一看，卫东娘躺在炕上一动不动，用手一摸，身子都凉了，幸亏是冬天……

    卫东娘就这样走了，村里谣言很多，有说她得了急病，是脑梗，有说她是煤气中毒，炉子没盖严呢，还有传说贼进了家抢东西被老太太发现了，让人家掐死了，公安不是来了吗……

    卫东娘死了，村里老头老太太都想到老年公寓来住了，老年公寓有医疗室的，头疼脑热的不用出门就能看病。再说，这儿照顾得好，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看护呢，卫东娘要是在这儿，也许死不了。以前，这些老年人可都是些老顽固，怎做工作也不来的。现在，都来申请……

盼盼娘想着卫东娘，心里就难受，看她平日身体多好呀，年龄也不大，才七十三岁，前几天还好好的，说走就走了。当然，更难受的还是卫东娘的孩子们，心里那个悔呀，娘死前的几天里，可都给他们打过电话，那意思愿意到老年公寓去住，却没有一个孩子表态，不是岔开话儿，就是说凑在一块商量商量再说……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王子营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二〇一七年十二月六日